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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一鸣:我们允许一部分人焦虑,也希望他们能从焦虑中解脱 | 《师道》创作谈
2025-08-08IP属地 湖北9

关于关闭教师食堂的事一直没有下文,校长们在局里开会,免不了提起这个话题。不是坐在主席台上,校长们也七嘴八舌胡扯。一位老校长愤愤地说,尊师重教,教师食堂都保不住,就真没有人替教师着想?我看未必,局里这帮官老爷估计也下不去手。另一位年轻校长说,领导也为难,现在网络喷子那么厉害,舆情闹大了,我们挡不住,他们也未必抵挡得了。丁校长插嘴说,依你这种说法,上次开会打招呼,放风说关闭教师食堂,领导们也就是缓解一下舆情的压力,是一种拖延战术?那位老校长说,走一步看一步,前方情况不明,领导们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。

没有人能与时间抗衡,往近了说,家委会检验食材的事以及开展家长陪餐制,开始那几天,真是雷厉风行,几位家长冒着凛冽寒风一大早赶到食堂后门,取样、化验、填表,比勤快的厨师长还勤快。中午,陪餐家长早早守在学生食堂,各自分工,把食堂所有菜肴都尝了个遍。可是,也就不到两三个星期,轮值的家长们就扛不住了,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会长们只得亲自补缺。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家委会通知食堂,家长们的食材检验和陪餐以后采取抽查制。张一春说,以前是嫌他们烦人,现在是盼星星盼月亮,十天半月他们才露一回面。教育上的事,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,坚持到底更难。往远了说,有一个学期,突然强调尊重学生,期末考试要求采取无人监考的方式,到第二个学期的期末考试,又不得不改回来,要求各校从严监考。禁止校内补课,上级领导不知道抓过几轮了,现在呢,也只能听之任之,领导最后解释说,校内补课客观上减少了校外的补课班。丁校长从教育局回学校的路上想,也许确实是自己杞人忧天了。

丁校长刚回到办公室坐下,张俊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,又敲了两下门。丁校长说,你来得正好,我正要找你谈事。张俊站在办公桌前,局促地面对着校长,等待指示。丁校长说,坐下说。

丁校长说,你在图书馆表现不错,大家推荐你做了先进,学校领导认为你有大局观,品行过硬,打算下个学期让你重返讲台。张俊表情很是惊讶,这个好消息于他似乎是意外之喜。丁校长觉得,这孩子真是好同志,换了别的年轻人,会找校长喊冤,会找人疏通校长关系,张俊从来没为换岗的事找过领导麻烦。张俊说,丁校长,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?我爸是找我谈了,他要给我换个单位,但是我还没有想好。丁校长这才知道,张俊的惊讶就只是惊讶,并不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。从他当校长起,还从没有人炒明天中学的鱿鱼,这小子是第一人。

丁校长说,你爸做什么工作?

张俊报出了一个丁校长熟悉的姓名,他爸的姓名常出现在电视台的主席台上。丁校长心里说,张俊,你小子隐藏得滴水不漏啊。

丁校长缓过神,说,那么,你就是为调动的事来找我?张俊说,不是,我还没想好,我是送票给您,孟老师的二胡演奏会就在明天晚上。

丁校长说,这票是孟老师让你送给我的?

张俊老老实实说,不是,是我提出请您去当观众,孟老师没反对,我觉得孟老师内心是希望您能去现场的。

孟老师这位关门弟子得了师傅的真传,有一说一,不打诳语。

丁冬青把师傅得罪,是缘于当年家长的一次举报事件。那时候丁冬青还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,全身心扑在中考升学率上。有一个省教科所的专家张伟,随考核小组来明天中学听课,他的儿子就在孟不凡所教的班级里。张专家的儿子喜爱读书,只是书读得杂;擅长作文,但写的文章不遵守评分标准,因此他的语文考试成绩向来不理想。张专家选择了听孟不凡的课,孟不凡那天讲的课文是《春江花月夜》,张专家尽管非专攻语文学科,但也读过这首经典唐诗。孟老师介绍完作者生平和时代背景,忽然从讲台下面取出一把二胡,说,我给同学们拉一首曲子,曲名就是《春江花月夜》,一边听这首曲子,一边体味这首诗歌的意蕴,我要求你们全神贯注,不妨闭上眼睛。说罢,孟老师就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他的演奏中。这一支曲子长达十分钟,占了一节课四分之一课时。听完课,张专家在学生课本上找这篇课文,没有,学生人手一页打印稿,原来这节课是选修课,选修课课文由老师自定。张专家明白了儿子的语文成绩为什么不好,原因就在儿子的语文老师身上。为儿子的语文成绩,他曾经找过这位孟老师,孟老师说,张同学阅读量较一般同学多,写作能力也强,中考前抓一抓题型训练,中考语文不会差。这话谁敢信呢?儿子的中考一生就只有一次。张专家明白了,这么看来,儿子的语文成绩不靠谱,是因为儿子的语文老师不靠谱。张专家给孟不凡这节课打的等级是“D”,也就是不及格。张专家经常下基层指导教学,许多初级中学为了抓中考科目,不顾主管部门的三令五申,取消了音乐、体育、美术等副科,早就没有选修课一说,一切都为中考科目让路。其实,明天中学的语文组,也就老孟一人还坚持上选修课,其他科的选修课挂在课表上,学生直接理解成自习课。老孟敢特立独行,是因为老孟有底气,他所带班级的均分一直在年级组领先,加之老孟又是丁冬青的师傅,所以,丁副校长对老孟的作为是睁只眼闭只眼。现在,张专家把这事捅到了校长的桌面上,张专家不仅是专家,还是家长,他的意见必须尊重,尽管那时候还没有建立强有力的家委会组织。不说别的,就说眼下老孟这节课的“D”等级,就给这次明天中学的质量验收打了问号。丁副校长分管教学,这次验收的项目属教学口,丁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找孟不凡谈话。

徒弟找师傅谈话,丁副校长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,一再请师傅理解徒弟的难处,孟老师始终一言不发,偶尔用冷峻的眼光瞥他一眼。丁冬青也是中文系毕业,也曾经是文学青年,也知道语文考试成绩代表的是考试水平,不代表语文水平,可是,学校和家长要的只是考试水平。从初一就抓中考考点,以刷题作为语文主要学习方式,丁冬青也清楚这样极其荒谬,但家长们赞同,即使家长们知道这是一种短视行为,也依然推崇。拿分数是王道,只有刷题才能让家长有所安心。丁副校长说,学校决定,扣除您本学期的绩效奖。孟老师说,行。丁副校长说,请师傅在课堂上别拉二胡了,这容易成为家长投诉的理由。孟老师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冬青。

蔡特和老孟,两人生气时的表现完全不同。蔡特溢于言表,措辞尖刻,情绪激愤,不让别人有开口说话的机会。而孟老师则以沉默应对一切,他内心的骄傲,如同包裹了一层坚硬的钢板,那金属冷光,让对方说话的同时脊背发凉。

在以后的语文课上,孟老师确实没有把二胡带进过课堂。两年后的中考,张同学的语文中考成绩居全市第二,张专家有次遇到丁校长,真诚地对他说,我错了,我确实不应该打击你师傅的教学法。丁校长说,原来您知道他是我的师傅呀!张专家请他出面代邀孟老师出来吃个饭,致以歉意和感谢之情。丁校长说,算了吧,就那一次,他已经把我俩的师徒之情做了了断。

丁冬青成为校长后,一直想找机会补偿师傅。俩人同在一个语文组,语文组申报了一个省级立项课题,大家推选丁冬青做课题组组长,丁冬青说,我该评的都评到了。就在申报材料上将自己的姓名改换为“孟不凡”,丁冬青的出发点是为师傅创造条件评上正高,如果说特级教师只是荣誉称号,正高职称加工资那是真金白银。只要孟老师肯干,幕后的一些工作丁冬青会努力去做。课题批下来了,必须通知孟不凡参加开题会议,丁冬青让张俊去请师傅,张俊只带回来两个字,不弄。那天,丁冬青在开题会上很尴尬,对上对下,他里外不是人,窝了一肚子火。

就说这次老孟退休的事,很多老同志都想被返聘,毕竟等于另外增加了一份工资。丁冬青想把师傅留下,完全是出于公心。怎么说呢,一所名校,需要一些名师撑场面,学校宣传离不开名师。但当校长的知道,名师们大多干不了实事,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已不在具体教学上,而学生的中考成绩,真正值得依赖的是一大批兢兢业业刻苦耐劳的平头教师,而孟不凡就是平头教师的典型代表。

但孟不凡给丁冬青回的短信还是两个字:不弄。

丁冬青问张俊,孟老师这个独奏音乐会是怎么回事,丁冬青怀疑,孟老师执意办这个演奏会,是他想在退休之前,最后一次表达对学校处理他的抗议,当然也是对校方的嘲讽。那么,他这个校长当是不可或缺的应邀嘉宾。张俊说,不是,是他多年前的一个学生,姓张,张同学事业有成,曾经是孟老师的得意门生,由他牵头,筹办了这场演奏会。我只是跑腿打杂。

丁校长猜测,那位张同学,应该就是专家张伟的儿子。

开个人演奏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首先是经费,初步预算是四十万元,比如剧场租金、合作乐团排练费、演出费等,张同学要全额赞助,孟老师坚决不肯,说他退休前可以提取一笔公积金,四十万元左右。很多人把这笔钱留给了儿女,孟不凡的儿女不缺钱,他正好可以将这笔钱用在演奏会上。

张同学最初担心的问题是观众,演奏会的场地是某私家集团的礼堂,有五百多个座位。礼堂是张同学的父亲出面租下的,据说他与集团的那位老板娘认识,老板娘听说是孟老师的演奏会,只肯象征性地收一点租金,说她也是明天中学的家长,久仰孟老师。这种自娱式演出当然不能售票,但五百多张门票送出去也费了张同学不少脑筋。最后是孟老师自己拿出了主意,他从教三十八年,教过十四届学生,这几年,往届学生们时兴搞同学会,孟老师别的活动不积极参加,但往届学生的聚会有邀必应,他与每届牵头的学生都有联系。如果给每届学生送三十张票,剩余的票再给亲朋好友,人就凑齐了。送票的事交给他各届学生代表去办,拿到票的学生无不欣欣然。

演奏会开演那天,大礼堂座无虚席,走廊上也站满了观众,许多往届学生一张票都是不止一个人来,两口子,甚至三四口人。丁冬青的座位就在第一排,他想躲开师傅的视线都做不到,一直等到灯光暗了才进去,刚坐下,左边的邻座就喊了他一声“丁校长好”,是初三年级家委会会长王尚美。丁校长说,您好,您也是孟老师的学生?王尚美说,不是,我没那么幸运,这礼堂属于我们家的下属公司,我听说是孟老师的演奏会,就不想错过。

丁校长说,那么,您就是这家集团的老板娘了。谢谢,谢谢,我是孟老师的徒弟。

王尚美说,是张伟老师联系我的,我以前在县里做教师时,曾得到过他的指导。张老师把张家父子俩与孟老师的恩怨都跟我说了。

这位张专家的真诚与勇气令丁冬青钦佩。

王尚美说,我知道,家委会关于教师食堂的事给学校添堵了,我也做过教师,第三条确实过头了。上级文件里没那一条,是我们另外加上去的。我们家委会几个会长已经碰头商量过了,第三条搁置。

丁校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许多事情明明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,但是传达落实时,总有好事者变相加码,家委会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个。现在总算看到了风平浪静的希望。

孟老师一出场,大礼堂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孟老师一共演奏了二十几首曲子,既有如泣如诉的经典《二泉映月》,也有热情奔放的名曲《万马奔腾》,由于紧张,有几次演奏忽然中断了,但不要紧,乐队随即跟着他停下,观众齐声喊,孟老师,加油。仿佛他不是在演奏,而是在进行一场马拉松长跑。孟老师每演奏完一首曲子,就有学生上台献花,等到演唱会结束,台上已堆满了鲜花,孟老师一次次向观众谢幕,他早已没了那股冷酷的劲儿,几次泣不成声,泪流满面,台下的观众也被泪水打湿了眼眶。

最后,主持节目的张同学提议,请明天中学校长、孟老师的徒弟丁校长上台发言。丁冬青没有准备,坐在他右边的张俊说,丁校长,您今天一定要上去讲几句,师傅期待着。

语文教师出身的丁冬青临时发个言是小菜一碟,何况他当校长多年,发言做报告已经是家常便饭。他的发言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。

第二年的重阳节,老教师返校开座谈会,丁冬青就坐在师傅身边。孟老师说,你那次在我的演奏会上,说我是蜡烛,究竟是夸我还是骂我?丁冬青已经记不得那次发言说到了“蜡烛”这个词,但他反应快,说,当然是夸,蜡烛精神不就是教师的无私奉献精神吗?孟老师说,我寻思,在我老家方言中,说某人是蜡烛,俗称“蜡烛胚”,是骂人不识抬举,不识好歹。丁冬青赶紧说,师傅,我是您徒弟,不是您老乡。

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,是张俊,他拎着水瓶过来给师傅和师兄的杯子续水。这小子最后并没有离开明天中学。